穿越大吉岭

九 
 
午餐被拖得很长，总有些人在接近尾声时又想说点儿什么。Angela让服务生撤掉了餐具，把屋子中央的餐桌拉到房间的两侧，她挥了挥手，Swanson太太仿佛不知疲惫的又弹起琴来。人们有的跟着低声吟唱，有的随着音乐晃动身体。Angela一定注意到了有人对此不以为然、脸上挂着不赞同的表情，可她并不在乎。

自bucky认识他的姨妈那天起，她就特立独行，不对任何事物抱有敬畏之心。在Bucky的过继问题上她没怎么抵抗，就像她自己说的，“随波逐流”，对她来讲世界上最好的处事哲学不过如此，Gene为了尊严与名声和Steve磨蹭的时候，是她抽着烟，像打发一只苍蝇似的挥挥手，率先签了名字。 
 
太阳已经落山了，白天温热的空气迅速的跟着阳光一起掉进了地平线以下。Bucky躲开人群走到房间外的长廊下，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夜晚的气息。他的头顶只挂了一盏小小的灯，随着风的吹动来回摇摆着，朝围栏和地板上投下诡异的形状。Bucky缩了缩脖子，伸进口袋摸了两下，焦虑的发现他已经抽完了一包烟。 
 
“这里的晚上还是很冷。”Steve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察觉到了Bucky的消失，他踏上咯吱作响的木地板，把手里拿着的咖啡递过来。 
 
“我不会一声不响跑掉的。”Bucky握着那杯温热的液体，眼眶被盘旋而上的气息熏得发烫，因为Steve小心翼翼追着自己的模样而难过，“那些只是气话——不管我说了什么，都不是真的。” 
 
他们站在天花板低的快要挨着脑袋的前廊里，神色都有些疲惫，皮鞋也都有点脏。这一整天，他们似乎总是在不停的走来走去。这本该是Bucky诚心哀悼逝去的亲人的一天，他却花费了大部分时间让记忆在脑袋里来回乱窜。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，即使Steve总在道歉，但其实什么都没做错。而假设在一个平行世界里，是Steve做错了所有的事，他却仍有可能既往不咎，什么都不计较。他要学会的是调整步伐，理解一点：也许到无需介怀的那一天还需要很长时间，但那天总归会来的，他只是需要耐心。
 
“我差一点儿就去了波士顿，两个月前。”Steve沉默了一会儿开口，“我在开车还是坐火车之间犹豫了半天。” 
 
“Sam说这不是需要着重考虑的问题，我猜他是对的，有时我的想法就是这么不合时宜。”Steve在围栏上坐下，盯着院子里长得乱糟糟的草，“就像当我十几岁时，总想着等我长大当了警察之后该做点儿什么，只是没意识到那时除了自己，没人相信我会梦想成真。” 
 
Bucky的钱包里放着一张Steve的照片。那张照片里的Steve干巴巴的，又瘦又矮，像是一颗被脱过水的茄子，穿着过于宽大的衬衫和卡其裤，站在画面的最右边。他是那样的不起眼，以至于通常大家会先看到中间的人，然后把视线移向左边，最后才落在他身上。对于这样的孩子，人们会作何评价呢？“真是可爱的小家伙”，不，这个孩子已经十七岁了，却有着与年龄毫不相称的瘦弱躯体。“多么可怜啊”，也不，他直视着镜头，把腰挺得很直，似乎一点也没因此感到自卑。 
 
Bucky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它的，它被夹在他百无聊赖从Steve的收藏中翻出的一本书里，背后写着“我们赢了！”他小心的把它藏起来，然后从Steve的母亲嘴里知道了整个故事。他知道那发生在一场高中运动会选拔赛后，也知道Steve并不是“赢了”中的一员。每年Steve都去报名参加，那个倔强的小个子，从不因被拒绝而感到耻辱，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着，一直到高中毕业。 
 
Bucky偷偷地把它放进了钱包里，他认为那张照片叫“勇敢”。照片里的Steve抬起了头，独自一人在因为胜利而欢欣鼓舞的同伴身边弯起嘴角，眼睛发亮。他把它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，好像怀揣着Steve的勇气。
 
“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？”Bucky问。 
 
“我在想，与其去找你，”Steve说，“也许等你回来是个较为明智的决定。”他清了清嗓子，“——那还有可能吗？这由你做主，我只是想知道。” 
 
Angela“啪”的甩开了门。她摘下了帽子，甩掉了手套，头发因为各种剧烈的动作而变得乱七八糟，一张口就冒出浓浓的酒气，她基本上什么也没吃。

“想象一下圣诞节，”Angela厌恶的朝着房间里的人挥了挥手，“我该怎么面对这群家伙。这是最糟的部分，Gene却最喜欢，以前我总能把他丢给他们，然后一个人在这里喝个痛快。现在，现在——” 
 
她跌跌撞撞的走向小桌子旁，Bucky把咖啡放下，半扶着她让她坐好。“你们能相信吗？‘这不庄重，’他们说，‘你应该更伤心些’，好像失去了伴侣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。我该把这变成一场狂欢，因为Gene Harpert是个该死的混蛋，他离开了，他不知道我要面对什么，他以为这很容易——” 
 
她弓起背，断断续续的抽泣出声。Steve把手帕交给她，她接过去，发出了很大的擤鼻涕的声响。“你可以回来，”她忽然转向Bucky，“毕业之后，如果你打算回来的话。” 
 
“那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。”Steve抢在Bucky开口之前回答她，“这取决于他。” 
 
“不，”Angela摇摇头，“我是说他可以回来——回到这里，这个家。他可以住在这里，我们没有子女。” 
 
“这话说得有点晚不是吗？”Steve露出了生气时才会有的不屑的轻笑，“我以为法律文件已经说明了一切。” 
 
“‘在他成年之前’，”Angela说，“我记得是这么写的。” 
 
Steve眉头紧皱，他像是想说什么，又使劲儿闭上了嘴巴。Bucky脑袋里的很多结都在这一刻打开了，他知道了Steve为什么担心：变成二十一岁意味着他不需要受任何一个监护人的约束，而Steve以为靠着这种约束才能使他留下。 
 
“我想你可能不会结婚，”Angela继续对Bucky说，“我看到过你带回来的家伙，”她神经质的笑了几声，“真不体面，我站在路边，看着那些小伙子们一步一回头的走掉，就好像你会在乎似的，多叫人伤心。” 
 
她又大笑了一下，“就好像我会在乎似的。” 
 
“我始终搞不清楚你做事的目的性，但现在是个好机会了。”她对Steve说，“他是个难管教的孩子，而你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。你是个好人，Rogers先生，没有他，你会更轻松。替自己想想，替他想想。” 
 
“这不是真的，”Steve回答她，双眼却看着Bucky，“他从来不是我的负担之一。” 
 
“别说谎。”Angela用手支撑着下巴在他俩的脸上来回扫视，“你瞧，Martin家有这样的血液，我的妹妹，她没了丈夫，死在年华正好。我对别人说我讨厌孩子，叽叽喳喳的，耗尽心力，可事实上，我们尝试了所有方法还是没能成功。我们都流着点儿——那种受了诅咒的血液。在我的妹妹死去时我就知道了，他也一样。我看着这个孩子，只有一棵树苗那么高，却已经孤身一人，心想‘多么倒霉’，为他，也为我自己。他从小古怪，不讨人喜欢，只是稍微长大了一点儿，就开始和男人上床，我那时就明白了，他和我们一样，不被上帝祝福。” 
 
“有时候我想，像我们这样的人，只能选择要失去什么，不能选择得到什么。” 
 
“人总是要活下来的，他是多么出人意料的顽强和幸运啊，只是在外面晃悠，也遇到了你这样的好心人——” 
 
“停下。”Bucky打断她。 
 
“可你们显然也处得不好，”Angela没理他，自顾自的说，“没人能和他处得好。如果一个月可以，两个月也不行，半年可以，一年就不行，早晚都会——” 
 
“无需担心，我们很好，”Steve说，“这只是点儿——” 
 
“我说过别说谎。”Angela说，她打了两个嗝儿，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，“你不能否认，Rogers先生，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些人，得不到真正的爱，连上帝也不爱他们。但那没关系，真的没关系。” 
 
她惨淡地笑着，眼泪顺着鼻梁掉下来在桌面上聚集成一摊小小的水，“大部分人不需要爱也能活完一辈子。” 
 
“你错了。”Steve说。 
 
他站了起来，走到Angela面前，居高临下的望着他。“Bucky很好，他是你们能拥有过最好的东西，别在不要了之后才后悔。”他使劲儿扯开自己的领带，“不过那不是最需要被纠正的地方。” 
 
他回头望了Bucky一眼。 
 
“有人爱他，女士，他值得被爱。”他说。

“我爱他。” 

 
Bucky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，比世间一切事物都更透明更坚定。Steve转身走过来在Bucky面前站好，他还在喘着粗气，脸颊通红，咚、咚、咚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砸进Bucky的耳朵里。Bucky不由自主的迈上前，拉近了和他之间最后的距离。他们紧贴着彼此，Bucky伸出手揽住对方的脖子，滚烫火热的皮肤和呼吸全都触手可及，告诉他这不是梦境。Steve凑过来，用自己的额头抵着Bucky的，他的额头上全都是凉凉的汗。
 
“你瞧，”Steve努力微笑着，像是怕吓着Bucky似的悄声低语，“我说出来了。” 
 
“你以前也那么说过。”Bucky呆呆的说。 
 
“那么我猜那时也包含了相同的意义，”Steve说，“就像我说的，我总是不够聪明。” 
 
然后Steve低下头，把嘴唇覆在Bucky的上面。一开始只是双唇简单的触碰，他们分开之后，仿佛为了确认这真的发生了而对视了几秒，然后不约而同的再度吻上。那比Bucky想象中的任何一个吻都要悠长、深刻，他深深地吸着气，把Steve呼出的气息全部纳入到自己的胸腔。Steve的舌头温暖湿润的缠着他的，只是离开一瞬，接着又更加迫切的伸过来。

这真是太好了，几乎就像他们填补了对方所有的空缺。就在刚才有那么一刻Bucky信以为真，相信他就像Angela说的那样注定孤独，注定和母亲一样单方面的怀抱着对某人的爱过一辈子。他习惯了不能得到，竟然差点儿傻乎乎的认为这就是命运。是Steve，还是Steve，永远是Steve，又一次在他站在很高的地方就要摔下去时拉住了他，而且从来不会放手。

他们真是傻透了，两个都是，因为迟疑担心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。恐惧是种再自然而然不过的情感，他们怎么胆敢被它左右了决定？

Angela在说着什么，她的声音仿佛很远，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。她从他们两个身边急急的走过去，用力把门带上。而他们就只是吻着，吻着，直到谁都有点儿呼吸困难才停下。 
 
屋子里的音乐声又大起来了，这回他们在边拍手边唱着《来吧，艾琳》，地板咚咚作响，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们身上，Bucky想起了他高中时去参加毕业舞会的那一晚，Steve在门口的台阶前替他别好胸花，“没人把Bucky留在角落里”，他说，他的笑容就像浸满了整个世界的温柔。* 
 

来吧，让我们摆脱一切。这一刻，你就是我的一切。

“今天早上我坐在车里时想，”Steve喘息着，用手紧紧揪着Bucky的衬衣领子，“这是世界上最机会渺小的碰运气。” 
 
“别说傻话，”Bucky说，“你从不需要运气。” 
 
墙壁的另一边，人们像炸开了似的笑着闹着，Angela举起酒杯大喊“玩儿的开心！”这不像一场葬礼该有的余韵，她真的把它变成了一场狂欢。人们在遗忘、失落，以笑掩泪，而Bucky却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，那一刻他真切的以为散落在他们四周的灯光是闪耀的星辰，他们因此能够在黑暗中一直走下去。
 
“最好在场面失控前离开，”Steve柔声说，“我们去哪儿？”
 
Bucky不置可否的摇摇头，他笨拙的捧住Steve的脸颊，再一次吻上对方。
 
未来。他想。

-END-

*“Nobody puts baby in the corner.”《辣身舞》里的台词。

以为自己不会再写Stucky了没想到意外的还挺快，把文里出现的歌做了个歌单，《Fool for you》这首虽然没出现，但其实是听着它才想写这篇文的，“If that's cool with you,I'm a fool for you”真的很像一往无前追逐着Steve的Bucky呀，还有间奏也是，“咚、咚、咚、咚”，是冬哥靠近队长时的心跳w